今天上午刚上课，操场的围墙上冒出个孩子，支棱着一头乱发，一身校服脏得五彩缤纷，差不多快成迷彩服了，一张小脸也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他骑在围墙上，双手举着一根不知道哪里捡来的超级茂盛的樟树枝，在那里瞎吼，瞎挥舞，像个雄赳赳的战士。除了学校大门口的保安李师傅出来阻止，其余老师包括领导一个都没有出来，似乎都很忙。
我只好出去，再说，这样影响校园秩序的事儿，也理应在我这个挂职副校长的工作范畴内。好说歹说，这孩子就是要骑在围墙上不肯下来，那树枝差不多是孙悟空的金箍棒吧，使得那个纯熟！
李师傅告诉我，这孩子叫丁丁，喜欢这样的“运动”。他还有许许多多惊人的举动，是全校老师都头疼的一个孩子。啊？全校老师头疼？一般情况下，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让一个班级的老师头疼，那挺正常，怎么会让全校老师都头疼？
等我好不容易把他哄下墙头，送回他所在的二年级（1）班，一节课已经结束了。
中午吃饭铃声响了，一个个班级的学生都排着队过来了。我留意了一下二（1）班，发现班主任宋老师牵着丁丁的手过来吃饭了。丁丁的脸蛋和手白净了不少，看样子宋老师已经带他洗过了。但是，被老师牵着手的丁丁，似乎一点也不高兴，眼睛谁也不看，呆呆地，厚厚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午放学，我和宋老师送他回家，顺便做个家庭访问。宋老师是个年轻妈妈，孩子也和丁丁差不多大。路上，丁丁走在前头，走得乐乐呵呵，还时不时地回头朝我们笑，一张又变得脏兮兮的脸笑得像朵花。宋老师悄悄地告诉我：上次去丁丁家是前个学期六一节送学校慰问金的时候，丁丁也一样高兴。丁丁平时嘟着他的厚嘴唇，看人的时候眼神冷冷的，但只要说去他家玩，他就很开心。我问：“为什么？”宋老师朝前面走得正欢的丁丁瞧了瞧，悄悄地说：“我还真不知道。”
站在丁丁家门口，我惊骇了。十几年的教学工作让我一直生活在城镇，这次下乡支教，短短十几天，我接触到了过去几十年（包括我所有的生活阅历）所不晓得的百姓生活。但，当今天站在这个小屋前面的时候，我不得不用“惊骇”这个词。
两间小平房，与旁边居民的两层小楼相比，像个小矮人。外面的场院是薄薄铺就的混凝土地面，因年久失修，早就破碎不堪，好多地方已经没有了混凝土的遮盖，长出了杂草。低低的门，进去，阴暗的室内零落着几件陈旧的家具，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另一间是卧室，床上躺着个瘦弱的男人，是丁丁爸爸。久病的爸爸，没有女人的家，个性特别的孩子——这样一个家庭，真让人难以控制眼泪——何况我本来就是个爱哭的女人。
但丁丁这个时候却成了个乖孩子。他从那张矮矮的放满了碗碟剩菜的桌子上找了两个杯子，然后提了他爸爸桌腿旁的暖瓶倒了两杯水，笑眯眯地捧给我们。水还温温的。
我问：“丁丁爸爸，水是谁烧的？”丁丁爸爸是车祸致残的，下半身瘫痪了，他嗫嚅了会儿，说：“是我大哥。我的饭也是他送来的。”然后就无声无息地躺着，呆呆地看着黑暗残破的屋顶。丁丁没有什么话说，我和宋老师再说什么，丁丁就是傻笑，很开心的样子。他父亲最后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再说。
告辞出来，丁丁送了我们好远的路。我拉着丁丁的手，问他：“晚上的饭菜都是大伯送来的？”他笑着点点头。“那大伯有事不来呢？”我再问。丁丁摇着头，笑嘻嘻地，手还是紧紧拉着我的手。
回来的路上，我很郁闷。这样的一个家庭对于孩子来说，真的好不公平。丁丁爸爸不但身体病了，心也已经病了，再没有生活的信心和乐趣了。对于孩子，他真的无心也无力，不能怪他。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又悄悄地去看了丁丁。课堂上，他面无表情，眼神混沌。下课的时候，他不和同学们玩，一个人到处晃荡，脸上依旧是那种表情，再也没有看见那天去他家时的笑容。放学的时候，我又叫丁丁来，和他聊天。我说还想去他家，去看看他爸爸，他的眼神立刻又起了变化，眼神不再混沌，一下子有了神采。
这样的孩子怎么办？我束手无策。
这时，宋老师提醒了我：他缺少的，是母爱，家里少了女人的温暖。我们这两个女人去，他喜欢。但，这事儿，又怎么可以是我们去管？
接下去的日子里，我小小的办公室，成了他最喜欢来的地方。他好像时时在窥探我的动向，只要我一有空，他就会进来，靠在门边，笑眯眯地看着我，有时候悄没声儿地进来，静静地倚在墙边，静静地看着我。最初我很不适应那种眼光，它那样奇异，那样诡秘，让我时不时就起鸡皮疙瘩，但一想到孩子家里那种阴暗的气氛，我的心绪就慢慢平静了下来，并且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
期中考快到的时候，丁丁又闯祸了。他好些天以前把一只流浪猫关在他常常去玩的一间空教室里，还把门关得紧紧的。后来估计是把这事儿给忘了，等辅导员去开这间教室准备整理一下搞活动的时候，发现一具干僵瘪燥的猫尸匍匐在门前的地上，吓得小姑娘哇哇大叫。大家都知道这间教室是丁丁的据点，有事没事他喜欢在这里一个人玩。有几次甚至被保安李师傅发现，丁丁居然在那里过夜。这可怜又可气的孩子。
老师只能把丁丁大伯叫来学校。大伯一脸委屈，痛苦纠结。是啊，搁谁身上，这事儿都不是个小事儿，是大事儿。
当我再次帮丁丁洗干净手脸、收拾完他的残局以后，我发现他倚在我的身旁，又开始笑了。笑得傻乎乎的，但眼神明亮，眼睛里清澈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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