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一日，天气微冷，但阳光明媚。
吃过早餐后没多久，大师对张思远说道：“你跟我来。”
大师拄着拐杖，沿着山路走走停停，终于在一个周围无人、风景不错的地方，停了下来，找了个石头坐下。
张思远也跟着坐下。
沉默一会儿后，大师开口言道：“你前日言道，‘众生中来，众生中去’。心往红尘，非我佛门中人，为师也不阻你。——你想知道我的过去，今日不妨告诉于你，但对你是福是祸，为师就不清楚了。”
张思远点了点头，沉默静听。
“我父亲乃陈朝宣帝，陈朝第四位皇帝，在位十四年。我父宣帝器度弘厚，为政励精图治，兴修水利，开垦荒地，鼓励生产，实是难得的仁君贤君。”大师慢慢说道。
张思远惊讶中点了点头，没想到大师曾经是皇子。
“我乃先帝十六子，俗家名叔慎，出生于太建四年（注：572年）。我自小得受儒家名师教导，学习儒家经典教义。十几岁时，智顗师尊到建康传道讲经，我奉皇帝命，参与听佛学经。太建十四年（注：582年），我父亲宣帝驾崩，太子即帝位，我被新帝封岳阳王。可惜新帝不思进取，荒废朝政，耽于酒色，醉心音乐，国势日衰。”大师说完后，深叹了口气。
这太子、新帝，应该是陈后主了，张思远心道。陈后主作的诗歌《玉树后庭花》，常被后世人引用。
沉默一会儿，大师继续说道：“祯明三年（注：589年），那年我十八岁，北隋军大举南下，攻我大陈。其中一路，是北隋秦王杨俊和行军总管杨素带领，攻我湘州，而我正是湘州刺史。国家有难，臣子自当以死报国。我和文武官吏杀牲结盟，与隋军死战，奈何兵力悬殊，我被对方俘去。
“那北隋秦王杨俊年龄与我相仿，想要招降于我，我只回他：‘可死，可僧，不降。’没料想，那秦王杨俊受其父影响，崇敬佛教，与我讨论佛家经义和儒家教义，有相见恨晚之感。不几日，秦王杨俊找了一个与我相像士兵，代我受被斩之刑。但他也与我约定，只可为僧。
“待我离开北隋军营时，北隋各路大军早已攻破我陈国。皇室兄弟，包括皇帝，皆已入关中。国破家亡，复国无望之下，我只好到了智顗师尊处，出家为僧。”大师慢慢述说道。
“那您的家人孩子呢？”张思远问道。
“我陈国亡后，皇室子弟皆入关中。我有二子，多半与他们同入关中了。后来我出家为僧，不入红尘，再也没有见过。”大师轻声叹息道。作为丈夫和父亲，形势逼迫之下，出家为僧，连妻儿最后一面也没见，无法不叹息。
“那后来呢？”张思远问道。
“后来我一直在师尊座下诵经念佛，直到师尊圆寂。师尊圆寂前与我有言：‘佛心未坚，外出云游证道。’我遵从师命，离寺云游二十年，去往多个佛寺求佛问道。
“后来隋帝杨广滥用民力，昏庸无道，引起天下大乱。寺中诵经也难以继续，我就继续云游四方。后来就到了这县城，遇见你和你阿娘，最后在这山中搭建茅屋修行。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你心往红尘，非我佛门中人，而我这个身份异常敏感，你知晓即可，不必与外人知道，免得惹来祸灾。”
张思远点了点头。前前朝皇子身份，是有些敏感。不过当今天子乃非常人，大师这身份掀不起风浪了。大师呆在这山村里已近10年，不闻世间消息，可能不了解新朝新帝。当然也不必将大师身份四处告知。
“大师，为何你书囊中，一直放着儒家经典？”张思远问道，这个疑问已经存在好久了。
“我自小幸受儒家名师教导，学习经典教义，我妇翁也是儒教大家，入世安民乃我少时志向。可惜，国事、家事、人事，诸般事，不由人。”大师轻声说道。
大师轻声说完后，两人好一阵沉默。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张思远轻声吟道。
这是南唐后主李煜感怀故国而作的名词《虞美人》，李煜也因此词而被宋太宗毒死。
南陈和南唐有不少相像的地方，两位后主不善治国，却都善于诗词，有名作传世。
大师不是后主，但掩饰不住的是对故国的怀念。
大师听张思远吟诵后，愕然不已。此词语言明净、凝练、优美、清新，将亡国后顿感生命落空的悲哀，抒发得淋漓尽致。
张思远又轻轻唱了一遍这首词。
这首《虞美人》，后来被人编曲演唱，其中谭健常谱曲、邓丽君演唱的版本，旋律和声音，俱是优美。
张思远唱了两遍后，又想起大师家人，想起天下大乱，多少人家，妻离子散。人间这种悲剧，却又隔多少年一次循环。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张思远轻声吟道。
如果说《虞美人》感伤的是国，那么李清照这首《一剪梅》则诉说家之离情，夫妻远离的一腔深情。
张思远又轻轻唱了一遍这首词。
这首词后来也有多人编曲演唱，其中，苏越谱曲、安雯演唱的《月满西楼》版本，最受欢迎。
或许是张思远把愁情唱得太浓太重，大师一时没有询问这两首词的细节。
不过，张思远后来一直后悔今天吟唱这两首词。只顾自己感怀，却忘了局中人的共鸣。
“大师，你给我取名为思远，是不是取自《诗经.载驰》？”张思远突然想道。
大师点了点头。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载驰》是春秋时期，卫国被占领以后，许穆夫人赶到曹邑为吊唁祖国的危亡而作。这首诗表现了深厚的爱国主义思想。
张思远心想：“大师取‘思远’，是心怀故国，而后世的‘思远’，含义则多是为人行事要考虑长远，不要图一时之小利。同样两字，含义却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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