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由于她自己这种令人感动的努力，二来由于听了一个无用的、伪善的女人的劝说，有一个礼拜天，我们刚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我母亲要开始实行做饭前感恩祷告的办法，以前我家一直没有做这种祷告的习惯；为了这个目的，她给我念了一个简短的、古老的民间祈祷文，要求我现在和将来都照这样来祷告。可是，我只干巴巴地念出头一两句，就突然沉默起来，念不下去了，她一看我这样，够多么惊讶呀！
饭菜在桌子上直冒热气，屋子里静悄悄的，母亲在等待着，可是我一声不吭。她重新提出了她的要求，但毫无效果；我依然默不作声，神色沮丧。她认为我这种态度只不过是平常的孩子气一时发作的表现，所以这次就将就过去了。第二天，这种场面重新出现，母亲这时可真正担心起来，她说：“你为什么不愿意祷告呢？你觉得害臊吗？”我的确觉得害臊，但是我不能说我害臊，因为，如果我这样说，我这话的真正的含义，却也不是像她所理解的那样。在我看来，桌子上摆的饭就像一桌供品，面对着盘子里的香喷喷的菜，双手合十，庄严祷告，这就变成了一种仪式，这种仪式立刻在我心中引起了无法克服的反感。我觉得害臊，并不是教士常说的那种在人前感到羞耻的情况；因为，我对慈祥的母亲，向来是什么事都不隐瞒的，我怎么会在这唯一的亲人面前感到羞耻呢？我是对自己觉得害臊；我听不得自己的祷告声，而且以后也永远没有能够在僻静无人的地方高声祷告过。
“你不祷告，就不许你吃饭！”母亲说，我一听这话，就站起来，离开饭桌，走到一个角落里，沉浸在深深的悲哀情绪中，这种情绪中还混杂着几分反抗的情绪。我母亲却依然坐着不动，她虽然吃不下饭，却做出要吃饭的样子，我们中间出现了一种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阴郁的紧张状态，这种状态使我心情非常沉重。她沉默着走来走去，把饭桌收拾干净。可是，快要到我又该去上学的时候，她一面擦着眼睛，像是被一点灰尘眯了眼似的，一面端着我的饭走进来，说道：“现在你可以吃饭了，你这个犟孩子！”一听这话，我就坐下来，淌着眼泪，呜呜咽咽地哭了一阵，等到这阵剧烈的激动镇静下来，我就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在去学校的路上，我庆幸解除了紧张状态，实现了和解，不免谢天谢地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某一年，我访问老家所在的乡村时，听到人们讲那里一百多年前发生的关于一个孩子的遭遇的故事，这个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我这次发生的事件来。那里的墓地的一个墙角上嵌着一块小石板，石板上只刻着一个受风雨剥蚀、已经半磨灭了的纹章和“一七一三”这个年代数字。人们把这个地方叫做巫孩之墓，关于这个巫孩，讲了种种奇怪的、荒诞不经的故事，说她是城里贵族家的孩子，但被家人驱逐出来，送到牧师住宅里，好让当时住在那里的一位虔诚笃信、性格严峻的牧师整治她不信上帝和令人莫名其妙地在这样小小的年纪就施行巫术的罪过。但是这并没有成功，尤其是始终没有办法能让她嘴里说出至高无上的三位一体之神的三个名字，她始终顽固不化地坚持不信上帝，最后便悲惨地死去了。她是个异常秀丽聪慧的女孩儿，年方七岁，年纪尽管这样幼小，却已经是个罪大恶极的女巫了。尤其是她曾引诱过成年的男子，她只要看他们一眼，就把他们迷住了，弄得他们对这个小孩子爱得要死，为了她的缘故而干出坏事来。后来，她又拿家禽搞恶作剧，特别是把村里所有的鸽子统统引诱到牧师家的院里去，甚至把虔诚的牧师也用妖术邪法迷惑住了，他常常把鸽子捉住烤着吃，因而受害。就连水里的鱼，她也用法术迷惑住了，她一连几天坐在岸边，把聪明的老鳟鱼弄得神魂颠倒，离不开她，在她面前摇着尾巴游来游去，身上的鳞在阳光中闪耀，显示出很大的虚荣心。老太婆们常常用这个传说吓唬不虔诚的孩子，还给这个传说添加了许多奇异荒诞的色彩。不过，牧师家里确实挂着一幅古老的黑糊糊的油画，是这个奇异的女孩儿的肖像。画的是一个体格非常柔弱的女孩儿，穿着一身淡绿的锦缎衣服，大襟凸出，成巨大的圆形，把两脚都遮盖住了。苗条的身子系着一条金链，从身子前面垂到地上。头上戴着王冠形的头饰，是用闪闪放光的金箔和银箔做的，上面交错点缀着用丝线串起来的珍珠。她一只手里拿一个小孩儿骷髅，一只手里拿着一朵白玫瑰花。我还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儿童的面孔，像这个女孩儿的苍白的面孔这样美丽、这样可爱、这样聪明。她的脸形与其说是长脸儿，不如说是圆脸儿，脸上带着深刻的悲哀的表情，一双明亮的黑眼睛，用充满忧郁的目光，注视着看画的人，好像是恳求援助似的，而紧闭的嘴唇上却轻轻浮现着一种顽皮的表情或者苦笑的神气。沉重的悲哀，似乎使得她整个面孔的表情像个早熟的女孩子和妇女似的，在看画的人心里引起一种情不自禁的憧憬，巴不得亲眼看到这个女孩子本人，能向她献殷勤和爱抚她。在这古老的乡村里，她也不知不觉地成为人们喜欢回忆的人物，从这些故事和传说中，可以看出，人们既厌恶她，而又不由得对她怀有同样程度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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