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十二岁了，我母亲不得不考虑我升学的问题。我父亲当初的计划，是要我顺序进公共团体创办的私立学校，这个计划现已搁浅，因为，这些年有了设备完善的公立学校，私立学校已经成为多余的了；原来，瑞士的再度革新[1]首先就着眼于学制改革这一方面。各城市旧有的学者和教师阶层，由于从德国招聘了教育家而大大地壮大起来，在大多数的州里，这些人都被分配到一种大型的综合学校，这种学校是由一个文科中学和一个理科中学构成的。我母亲经过几次和亲友们商量，并且郑重其事地到官厅和学校接洽之后，才把我送进了理科中学，我怀着悲喜交集的心情离开了简陋的贫民学校，我在贫民学校的学习成绩，这次中学入学考试时，证明是优良的，我和那些老牌的良好的市立小学的学生们并驾齐驱，考得完全合格。原来，这些富裕的市民家的孩子如今也同样得在这新学制的学校里受教育了。这样一来，我就突然感觉到置身于一个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环境中。从前我在同学们当中穿得最好，样子最体面，如今我穿着我那件穷凑合着穿的绿色小上衣，倒是最不像样儿的、最寒酸气的人之一，这不仅是就衣服而言，而且就举止态度而言，也是这样。男生们大多数属于世代相传的市民阶级；有一些是大方文雅的权贵人家的子弟，有一些则出身于有钱的乡绅家庭；所有这些人的举止态度却都沉着稳重；对于待人接物的礼节都很有把握，说话和游戏时都有一套固定的行话，所以，他们说话和游戏时，我就呆呆地站在一旁，心里没辙儿。他们一吵架，便立刻做出敏捷的动作，互相冲着脸上劈劈啪啪地乱打起来，我要想不吃过多的亏，就得熟悉这种新的交际方式，这对我来说，比学习新的学科还要困难。如今我才体会到，那些穷人家的孩子性情多么温和，心眼儿多么好了；我还常溜到他们那里，他们便怀着惆怅羡慕的心情，听我叙说我现在的情况。
实际上，我迄今为止的生活方式天天都在发生新的变化。自古以来，各城市的少年从十岁起到差不多真正服兵役的年龄，都受军事训练；但这种训练多半是本着个人的兴趣，自愿参加，谁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参加，都不强迫。如今却在法律上规定，所有到达学龄的少年一律受军事训练，结果，每个州立学校同时又是一个连队。体操和军事训练是有连带关系的，所以体操也是必修课，我们就一个晚上操练，一个晚上练习跳跃、攀登、游泳。过去我一直是像一棵草似的生长起来的，随着生活刺激和情绪所引起的每一阵微风弯曲摇摆；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要我直立不动，也没有人把我领到湖边河边，扔到水里去，我只有在情绪激动的时刻跳过一两次，当我有意识地再去跳时，就不能跳了。和别的寡妇家的儿子不同，我的性情并不推动我去运动，因为我天性太好沉思默想，对于运动是不重视的。我现在的同学们，包括年龄最小的，却都像鱼似的在湖里游来游去，跳跃攀登，也样样都会；我也不得不学会一些运动姿势和几分熟练技巧，这大概主要是由于受到他们的嘲笑的缘故，因为，不然的话，我的热情不久就冷下来了。
然而，我的生活中还要发生深刻得多的变化。我常和一伙人来往，这些人手头多少都有些零用钱，这一来是由于家境富裕，一来也只不过是传统的习惯和做父母的轻率地夸耀自己有钱所致。至于花钱的机会，那就更不会少了，因为不仅是平时在偏僻的运动场上进行操练和做体操时，一般可以买水果和糕点，而且在奏着军乐前去举行较大的体操训练和野外演习时，在遥远的乡村里坐下来吃饭喝酒，也认为是男子汉的豪迈气概。还有借口是有益的活动而在学校里变换流行的种种游戏，也要花钱；此外还要游览各地的名胜来增长见闻，如果经常不参加这种活动，那就使自己染上一种令人不可忍受的寒酸和孤僻的色彩。我母亲怀着责任心，对于教具、仪器和资料这一切临时费用，都肯出钱，而且在这方面甚至还给我留有某种程度的浪费的余地。我在班上使用父亲的精密的圆规，把最美的纸扎破了；我利用一切机会换新笔记本，我的书都是装订得经久耐用的精装本。但是，对于一切别的东西，只要是看来稍微有点不必要的话，母亲都固执地坚持原则，一分钱都不许乱花，让我小时候就要养成这种习惯。只是在遇到主要的野外演习和活动时，如果不去参加，我心里会太难过，她才给我一点钱，这一点钱每回都是在那个欢乐的一天当中就已经花光了。由于处在妇女的地位对社会情况不了解的缘故，她并没有本着她的厉行节约的原则让我不和别人来往，相反地，却让我整天和别的儿童们在一起，错误地认为，我只是和受过良好教育的男孩子在一起，并且在大批有名望的教师的监督之下，而实际上正是由于我和同学们在一起，共同行动和互相比较才是不可避免的，这样一来，我就陷入了千百种窘境和伪善的立场。母亲由于本性天真，生活经历单纯，对于所谓虚伪的羞耻心这一害人的毒草，是一无所知的，这种毒草之所以在人生的最早时期开始变本加厉地滋长起来，是由于老年人的愚蠢与其说根除这种毒草，毋宁说爱护和培养这种毒草。在一千个青少年之友和裴斯塔洛齐[2]基金会会员中，能通过对自己少年时代的回忆，想到儿童心理的初步知识，知道从害怕自己显得贫穷这样一种虚伪的羞耻心会产生贻害很大的谎言，这样的人也许连十二个都不到；说实在的，连提醒这些人注意这一点都不可以，因为那样一来，他们就立即热心投身到这方面，并且制定有关的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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