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冬天越来越近，随着冬天的来临，圣诞节眼看就到了。我每星期有三次得在清早五点钟到副牧师家里去，那里有四十来个年轻人在一间皮带形的狭长的房间里作领坚信礼的准备。我们现在被人称为青年，这些青年出身于什么阶级的都有。点着几支半明半暗的蜡烛的上座，坐的都是上流人家的子弟和大学生，往下是中等市民阶级的子弟，他们毫不拘束，肆意搞小动作，最后，在完全昏暗无光的地方，坐的是穷苦的皮鞋匠学徒、仆役和工厂工人，他们有些粗犷，也有些胆怯，在这些人当中有时候会发生一阵粗野的骚动，而那些坐在上座的人们却循规蹈矩，举止安详，沉浸在心不在焉的状态中。这种差别绝不是故意安排的，而是自然而然地产生的。原来，我们的席位是根据我们的态度和忍耐力安排的，因为那些出身最高贵的人生来就受到要求他们对教会保持表面上的和平的严格教育，他们在言谈方面也最有把握，等级越低，这种教育的严格程度和言谈方面的把握就越小，所以从表面上看来，这种等级的划分是十分自然的，尤其是因为凡是例外者都自然而然地坐在和自己等级相同的人中间，绝不想混入其他的等级中去。
规定好哪几天，哪几天就得在寒冷昏暗的冬天早晨准时起来到副牧师家去，然后在固定的席位上枯坐，这对我来说是不可忍受的，因为自从离开学校后，我就没有再受这种训练。当我认识到一种纪律有必要性和合理的目的时，我并不是完全不服从纪律的，因为，两年以后，我服义务兵役，作为新兵必须在规定的那几天一分钟都不差地准时到达集合地点，然后遵照饱经风霜的教官的命令，练习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一连练六个钟头之久，这些我都极其热心地去做，兢兢业业地努力博得这位老兵的称赞。不过，这种训练的目的是使自己有能力保卫祖国和祖国的自由；国土是眼睛看得见的，我站在它上面，用它出产的东西来养活自己。那种宗教训练却迫使我硬把自己从睡梦中唤醒，到阴暗的房间里坐在一群和自己一样睡眼迷离的青年的长长的行列中间，遵照那位除了这时以外和我毫不相干的宗教大臣的千篇一律的命令，来过最荒诞不经的梦幻生活。
几千年前在遥远的东方的棕榈树下，部分实际发生的、部分由超凡入圣的梦想家幻想出来而后写下来的事情，一部由传说构成的书[2]，在这里作为生活的最崇高、最严肃的要求，作为做公民的第一条件，逐字逐句地进行讨论，对于信仰这部书还做出了极其明确的规定。人类的想象力的种种最离奇的产物，有的是明朗的、有魅力的，有的是阴郁的、热烈的、血腥的，但全部同样被渺茫的远方国土的烟霭笼罩着，这些想象力的产物硬被看作我们全部生活的最现实、最稳固的基础，并且如今最后一次向我们一本正经地对这些东西做出了明确的说明和解释，目的是使我们能根据那些幻想的产物最正确地享受一点葡萄酒和一点面包[3]；假如我们不这样做，假如我们不以相信的态度或者以不相信的态度服从这异国的不可思议的教规，我们就不能称其为国家的公民，就连娶妻都不许可。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过去都是这样做法，对于象征的观念做出不同的解释已经造成了一片血海[4]；我国现在的疆域和实况，大部分是那些斗争的果实，所以对我们来说，那个梦幻的世界就和当前的最具体的现实极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每逢看见人们绷着脸一本正经地研讨那些荒诞不经的东西时，我就觉得，好像是老年人做儿童玩花的游戏似的，一犯规、一微笑，都要处以死刑。
给我们上宗教课的教师把认识和承认人有罪作为基督教的第一个要求，他的广博的学问首先建立在这个基础上。以正直的态度对待自己，认识自己的过错和不道德的行为，对我来说，绝不陌生；我对于自己童年时代干的坏事和在学校干的不道德的事记忆犹新，甚至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罪人的雏形在自己的意识深处蠢蠢欲动，这种形象使我产生低头悔罪的念头。然而我还是不喜欢“罪”这个字；它带有一层过于浓重的手工业色彩，一种令人恶心的技术行业的气味，就像煮胶的作坊里发出来的臭味或者织亚麻布的工人所用的浆水腐败时发出来的酸味。我当时还不能很好地理解，关于人类犯罪堕落的宗教传说[5]仍然在人类的发霉的本质中继续发出发霉的气味，——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对于神学领域的必要的精微处还缺乏知识。所以，我对于这个问题就置之不理，我这样做并不是由于傲慢，而是觉得这总归是个困难的问题，万一自己的观点有时离开正直善良的人们的圈子，那是危险的事。我大概还模糊地意识到，连正直的人有时都会犯罪，罪行有大有小，所负的罪责也就有大有小。
阐明了有关罪孽的教义之后，紧接着就阐明信仰作为赎罪的道路的教义，这实际上是全部课程的重点。虽然还有种种附加的说明，例如说善行也是必要的条件，但最后的结论总不外这一点：信仰使人有福！为了给我们这些近于成年的年轻人说明这一点，牧师发挥了最能使我们接受的、听起来很有道理的雄辩。假如我跑到最高的山上，像数一周的工钱似的去数天上一颗一颗的星星，我看不出，这就是信仰坚定的证明[6]；假如我头朝下站着，从铃兰花萼底下倒着看铃兰花，我也看不出，这就是信仰坚定的证明。对于一件事相信的，能是好人，不相信的，也能是一样的好人。假如我怀疑二乘二等于四，它并不因为我怀疑就不等于四了，如果我相信二乘二等于四，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自负的，谁也不会为这个称赞我。假如上帝创造了世界，让有思考能力的人类住在那里，然后他就用一层看不透的面纱把自己遮上，却让被创造的人类堕落在苦难和罪孽中，然后他自己以异常的、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在个别的人面前，在后世人们的悟性所不能理解的情况下，派遣一个救世主下凡，使一切世人的得救和幸福都靠对这位救世主的信仰，这一切都仅仅是为了享受人们信仰救世主的乐趣，而这位救世主看来倒是相当自信的：这样一来，这全部过程就变成了一场装腔作势的喜剧，对我来说，这场喜剧使上帝的存在、宇宙的存在和我自己的存在都丧失了一切可以安慰人的和令人喜悦的因素了。信仰！啊，这个词在我听起来是多么难以形容地怯懦呀！它是人的心灵在一种危机化的羔羊情绪中所能制造的最离奇的东西！事实上我感到上帝和天命存在的必要性，而且确信其存在，然而这种感觉和人们所谓信仰相距多远哪！我确实知道，天命在我头上主宰着，就像太空的一颗星似的，无论我望着它或者不望着它，它都在运行着。因为上帝是全知的，所以他知道我内心产生的每一个思想，他知道现在这个思想来源于它前面的什么思想，看到现在这个思想紧接着要转变成什么思想；他给我的一切思想铺设了如同星辰运行的轨道和血液循环的轨道一样不可脱离的轨道；所以，我确实可以说：我要做这个，或者我不要做那个，我要做个善良的人或者我不把这个问题当一回事，这我都能够通过诚实和练习来实现；但我绝不能说：我要信什么或者我不要信什么；我要拒绝真理，或者我要接受真理！我连祈求上帝把信仰恩赐给我都不可能，因为，凡是我自己不理解的，就绝不可能是我认为值得企求的东西，因为，一种为我所理解的、显而易见的不幸，对我来说，仍然是一种可以呼吸的新鲜空气，而如果是一种为我所不理解的幸福，那对我的灵魂来说，却是污浊窒息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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