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以后，我回城里去，再继续跟罗莫尔学画。因为户外写生已经结束，而且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临摹的了，罗莫尔就让我在他的指导下，试一试自己能不能运用学到的东西，独立创作一件完整的作品。我得从自己的习作中找出画题，加以扩大和剪裁，画成一幅小画。“我们这儿没有任何可以借鉴的材料，”他说，“只有我自己画夹子里的作品，这些作品，假如许您参考的话，经过这一冬，岂不都画进您的画夹子里去啦；所以，我们最好照我说的办法做吧；要谈创作，您年岁诚然太轻，还得一次又一次从头开始，积累一些新的经验，然后才画得出不被时间淘汰的作品。不过，我们还是试着画一幅，来装画框子吧，您到万不得已时，还可以卖掉它换钱嘛！”
第一次尝试相当成功；第二次和第三次也是这样。趣味新鲜，题材单纯，又有罗莫尔的真实可靠的经验指导，使得底色的安排水到渠成，光的分布没有困难，作品每个部分都合理地、清楚地画出明暗，不留下任何无意义的和混乱的地方。每逢要我把摆在眼前的习作中的一个或几个受光的对象画成背光的，或者反过来，把背光的对象画成受光的，然后根据那里的地方色调、当天的作画时间，天气阴晴以及四周的景物反射光和色强弱等条件，自己构思设计，努力创作一件新的而又是唯一必然的情景的作品，我就感到很大的乐趣。如果我成功地画出了在同样条件下大自然本身会呈现出来的色调——这马上可以看出来，因为真实的色调总有一种完全独特的魅力——我就觉得自己的经验和大自然的创造一致而为此自豪。
但是，一着手画比较大型的、内容更为丰富的作品，在这种创作活动的刺激下，我的独创癖重新发作，而且变本加厉时，上面所说的那种乐趣就比较难以得到。构图这一含义重大的名词在我耳边回荡，使我心里狂妄起来，现在着手为以后画成作品先正式写生时，我就本着个人的爱好行事。到处寻找有诗意的角落和小地方，设法添加种种有独创性的关系和意义，这些同作品所需要的宁静和朴素发生了矛盾。罗莫尔让我不加剪裁地画完这种写生，我自己也觉得这种拙劣的作品很不顺眼，却不知道原因何在，他看到这种情况，就扬扬得意地向我指出，由于野心勃勃的、矫揉造作的构图所致，作品各部分表现出来的技巧和真实性，像骷髅周围挂着五颜六色的饰物似的，挂在我的出色的素描周围，不能产生任何效果，不能使整个作品具有真实性，甚至各部分都不可能表现出新鲜的真实性，即使心里非常希望表现也表现不出，因为过分的独创性、狂妄的唯灵主义（这是他的原话）可以说吓得天然的清新韵味从笔端羞羞怯怯地退到笔杆上去了。
“当然，”罗莫尔说，“有一种不惜牺牲直接反映现实的真实性，把独创性放在第一位的画派。但这种画看起来与其说像真正的画，毋宁说像写出来的诗，正如也确实有些诗给人的印象，与其说觉得它是表达心声的语言，毋宁说觉得它是绘画一样。假若您现在罗马，看到老考赫[1]或者莱因哈特[2]的作品，根据您的明显的艺术倾向，您会喜欢得入迷，会加入这些年老的怪人的流派。您不在罗马，这倒很好，因为这对于年轻的艺术家是危险的事。这种画法需要一种与其说建立在树木和灌木研究上，毋宁说建立在人体研究上的极其扎实的、几乎可以说是科学的修养。一种严格、准确、细致的素描，一句话，需要一种伟大的风格，这种风格为了使人忘掉平凡的写实性的光辉，只能由画家的全部丰富的经验构成；要做到这一切，就只会落得永远处于怪人的境地，遭受穷困，这是理所当然，因为整个做法是毫无道理的、愚蠢的嘛！”
然而，我对他这些话并没有随声附和，因为我已经看出，独创性不是他的特长；原来，在改正我的画的布局时，对于我认为非常重要的地方，即山峦和森林中画得很得意的部分，他已经不止一次根本连看都没看出来，因为他用重铅笔毫不留情地在上面画了一些纵横的影线，把这些部分一律变成了有力的，但无任何意义的背景。即使这些部分有碍全局，我认为，他至少应该注意到这些部分，理解我的用意，讲一讲他的意见。
所以，我敢反驳他，把过错推到水彩颜料上，说用水彩颜料作画不可能画得有力量和自由，表示自己渴望得到质量好的画布和油画颜料，说有了这些东西，无论画什么，都一定会自然而然地画出可观的形象和明暗来。我这话却击中了我师傅的要害，因为他相信而且断言，只有用一些白纸和几小块英国颜料作画，才能使艺术家的全部才华得到充分的和最好的证明和发挥。他的艺术发展过程已经终结，满足于过去的画法，不想再有什么别的作为，所以，现在我一表示出，把从他那里学到的东西只看作一个阶段，已经觉得自己有才能越过这个阶段，达到更高水平的意思，他就感到受了侮辱。在这个问题上我顽强坚持同他进行热烈的、反复的争辩，不肯放弃自己的希望，对于他所表示的关于一般问题的意见，不再无条件地接受，相反地，倒大胆地反驳，所以，他的性情就变得比以前更容易生气了。主要原因是他关于其他方面的言谈议论越来越离奇古怪、耸人听闻，致使我对他的判断力不像从前那样钦佩。有不少的言谈议论和关于他的谣言不谋而合，我眼看着自己尊敬的、可靠的师傅蜕化为极其古怪、极其神秘的人物，心里一时处于极痛苦的紧张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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