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画夹子里所有的作品现在都逐渐落到这个随时都乐意购买的小商人手里去了。他不再把画挂在窗子上了，而是细心地放在两个厚纸夹子中间，用一条长皮带把厚纸夹子捆好扣紧。我清清楚楚地觉察出来，一幅一幅的画，大张的，小张的，有颜色的和铅笔画，有时积累了相当长的时间，忽然画夹子又变得薄了以至空了；但是关于我少年时代这些宝物的下落，他从来没有透露过一言一语。除了这点以外，老人却始终没有什么两样；只要我有一幅画要卖，我就可以很有把握地投奔他那里，到最后，即使没有商业来往，我都高兴在他那里闲谈个把钟头，观看他的营业活动。等到我想离开的时候，他就劝我不要到饭馆去把钱浪费掉，而和他一块儿吃饭，最后也迫使我这样办了。再说，这个独自生活的老侏儒很会做饭，他那个阴暗的小铺子里的灶上或者炉子上放着的锅里，经常有美味的菜。他时而烤一只鸭子，时而烤一只鹅，时而做有营养的蔬菜炖羊肉，或者运用他的烹饪术把廉价的河鱼做成四旬斋期[1]的食物。有一天他把我留住和他一块吃饭，他忽然把窗子大开，他说是因为太热的缘故，其实却是为了克服我的乞丐式的傲气，让我看一看过往的行人。这是我从他的狡猾的小眼睛和他用开玩笑的话来克服我的狼狈和不乐意的表情这一事实看出来的。我也不再上他的圈套了，我把我的贫困看作我自己的财产，对此他无权以这种方式加以处理。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问过我，我是怎样陷于贫困的或者为什么贫困的，虽然他早已从我的话里听出我的姓名和家庭出身来了。他采取这种态度的原因，我觉得就是他想小心翼翼地避免一切详谈细论，免得在道义上被迫提出一个稍微合乎人情些的买价来。由于同样的原因，对于我带来的东西，他也绝没有再把任何一件评为良好或者满意，他还始终以同样坚定的态度闭口不言那些东西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不再问这个。一旦我高兴起来，我就愿意放弃所有的画儿来换取世界供给我的那一点面包，并且对于自己为这一点面包付出莫大的代价而感到满足。我之所以更能以此自负，是由于我所得到的那一点钱是第一次凭自己的劳动得来的钱；因为只有凭劳动得来的钱才是完全无可非难的、问心无愧的，拿这种钱购买的东西，面包和葡萄酒以及衣服和装饰品，就可以说是自己制造自己栽培出来的。
我就这样维持了大约半年的生活，虽然老人购买我的各式各样的习作和写生画付给我的钱很少；因为这些习作和写生画的储备几乎是无穷无尽似的，话虽如此，当然有一天也出现了一无所有的情况。我却不愿意立刻又挨起饿来。所以我就从画框上卸下我那些设色的或者灰色的大幅画稿来，把每幅都细心地裁剪成若干幅同样大小的画，一幅一幅地重叠着放在一个封袋里，然后把这些奇怪的、依然壮观的画册陆续带到约瑟·司马赫费尔先生那里。他带着惊讶的神情观看这些画；这些画看来也是够精彩的。无穷无尽地贯串在一切片断画幅中的气魄伟大的、大胆的素描，遒劲的线条和粗犷的画风在这些较小的片断画幅上显得加倍壮观，使这些片断画幅作为一个未知的整体的组成部分而带有一种神秘的、不可思议的色彩，弄得这个老人心里没了辙，一再问我，这是不是也算真正的画。我却骗他说，那保准是真正的画，这些幅画可以合在一起，成为一幅大画；同时它们单独来说也都具有其本身的意义，每幅画都有可观之处，总而言之，我开玩笑骗了他一下，心里想，即使这些画他永远卖不出去，这也只不过使他从我手里赚的钱受到一点损失而已。贩卖旧货的小老头儿腿上出了水疱疹，直痒痒，他狼狈不堪地搓着腿，对于这些神巫[2]书却不肯放手。有一天，他一下子把它们全部卖出去，我却探听不出，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把这最后一批画卖得的钱用完以后，又一度陷于山穷水尽的境地。我去那个经营画和服装生意的商人那里试一试，看看那两幅油画卖出去没有。发现它们依然挂在原来的地方，我向他表示，要是肯出最低的价钱，我也出让给他。但他却不愿花一点现金去买这两幅画，他鼓励我耐心等待，这样就一定可以做一笔更好的生意。我也同意了，因而在世界上依然留有一个小小的希望和一笔悬而未决的生意。我从他那儿出来继续前行，顺路儿到我的熟人司马赫费尔处去问候他一下。他立即注意到我是空着手来的；我却实说，我再也没有什么可卖的了。
“别灰心嘛，小朋友！”他喊道，一面拉住我的手，“让我们立刻开始去干一件就要出现的工作吧！现在正是适当的时候，可不能闲着啊！”他说着就领着我来到一个光线更暗的地窨子，推着我走进去，这个地窨子在商店后面，只通过在潮湿发霉的墙壁上开着的一个狭小的像枪眼似的窗子得到一点光。我的眼睛对于这光线很暗的情况稍微习惯了以后，就看见地窨子里被无数木棒木杆塞满，这些木棒木杆都是崭新的，刨得又圆又光，什么尺寸的都有，大批地在墙上靠着。有一个古老的熔矿炉，是某一个化学助手的纪念物，或许百年前他在这里搞过他那一行工作；熔矿炉上放着一个桶，桶里装满了用稀薄胶质调拌的白色颜料，周围还有几个罐子，装着别的颜色的颜料，都配备着一把不大不小的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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