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安静的地方，忽然想起母亲来了，她在遥远的家乡，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而我却在这里享福。我本来早就可以而且早就应该和她通音信了，因为情况确实已经突然好转。我之所以仍然一天一天地拖延下去，是由种种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的原因造成的。第一，我确实认为，自从我摆脱了穷困的生活以来，我再也没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可说了；其次，我又想，我还是出乎母亲意料地回到家乡，使母亲感到喜出望外，以此来弥补一切，从现在起到我回到家乡为止这一段短短的时间，和已经过去的漫长的岁月相比，是无足轻重的；最后，在目前这种思想情况下，我也不由得害怕说什么话，尤其是因为我虽然考虑到种种相反的情况，有种种相反的打算，但我心里隐秘着的自满情绪，使我不肯承认下定任何决心是不可能的。不过我现在稍微冷静地考虑了一下自己所处的这种混乱状态，我还是下定决心利用目前这段安静的时间给母亲写信，告诉她我现在何处、情况如何，并且告诉她，我不久即将还乡。为了这一目的，我就到那边花园里的房子去，我有一些书籍和文具放在那里。在去那里的路上我发现，客人们正在春光笼罩着的园林里漫步游逛；我心里想，这是我停留的地方和元旦景象的一个奇妙的画面，我可以用来作为这封信开始的部分。但我刚走进我的房间或者卧室里，就有人敲门，原来是园丁的女儿罗丝琴，她走进来，身上穿着式样最漂亮的、有地方特色的节日服装；因为天气暖和她的用毛皮镶边的呢子短上衣只在胳膊上搭着，她胸前的有小银钩和小银纽扣的绿绸子衣服就把这个美丽的姑娘的身段更精细地描画出来了。她头上戴着一顶镶着花边的黑色的天鹅绒小帽子，帽子下面露出两条金黄的大辫子，其中一条好像是由于豪放不羁而把它从肩膀上拖到前面，和短上衣一起在胳膊上搭着。
她是小姐打发到我这儿来的，向我传话，要我立刻和使者一起去她那儿，指给她们我发现瑞香花的地方。这姑娘深知自己仪表美好可爱，在传话时面上浮现出妩媚的、狡黠的微笑。她的美貌在我眼里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接受这种美貌却只是为女主人增光，因为我把这种美貌归功于女主人的美貌了。我毫不踌躇地放下自己打算做的事，和姑娘一起匆匆忙忙地从树木中间和客人们中间穿过，向墓地走去，窦绿苔正在那里等候。
“您在哪儿来着？”她向我喊道，“我们想再找到一些瑞香花，这种花不是每个元旦都能见到的。再说，这里只有我们是青年人，我们也可以按照我们的方式享受一点人生的乐趣呀！”
她说着就抓住我的胳膊，我们便由罗丝琴陪同，向山毛榉林走去，用了八分钟或者十分钟就走到了。树林中的地面像夏天那样干，我们一走进树林，窦琴便唱起歌来，唱的是一支真正的民歌，调子也像老百姓自己唱的时候那样淳朴，甚至还点缀上老百姓常常加上去的一些小花腔。罗丝琴立刻插入唱中音部，调子稍微低沉粗犷，听起来，就像两个健壮的农村姑娘礼拜天在森林中行走似的。唱的当然是那些悲哀的爱情故事，她们把这些故事的歌曲一个接着一个地唱起，并且热诚地唱完，在这同时，窦琴一直挎着我的胳膊不放，直到后来发现前面有微微发红的亮光，表明近处有几丛我们要找的那种植物，原来是落日的光辉从山毛榉的树干中间掠过，射在开了花的瑞香枝子上了，窦琴说的是这种植物的学名，我原先不知道它这个学名。窦琴这时高兴得欢呼起来，两位姑娘马上跑去折这香得使人陶醉的瑞香花的最美丽的花枝，在这同时，我坐在一棵已经伐倒的树干上望着她们，怀着喜悦的心情注视她们每一个动作。
她们把花儿弄到手以后，罗丝琴就继续往前走，去寻找更多的瑞香花丛，这位姑娘的身影逐渐被树木挡住看不见了。窦绿苔却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把她的花束拿到我的鼻子底下让我闻。
“难道这儿不好玩吗？”她说道，“我们把您从您隐遁的地方请来，难道您不感到高兴吗？”
“我本来想给我母亲写信。”我回答说。
“难道您没有早寄给她一封祝贺新年的信，让她今天接到吗？”
“我来到这里以后，还没有给她写过信；她根本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她根本不知道吗？您怎么能这样做呢？”
我眼睛向旁边看，用手指甲把树皮上长的一小片银灰色的绿苔揭下来。然后我回答说，我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待这么久，最后我寻思，如果我出乎母亲意料地回到家里，会使她更感到喜出望外。
“我也是这样说，”她喊道，“不过您明天一定要写信，我再也不能忍耐了！谁有这样的母亲，谁就应该感谢造物主！您知道您那本书看起来像一本植物标本集吗？凡是读到使我高兴的地方，或者使我真想谴责您的地方，我都夹上一片绿树叶或者一根绿草。这本书锁在我的写字台里。我读到讲您母亲的地方，曾不止一次地想道：我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如果真能够也爬到这样一位母亲的膝下，那够多么好啊！但明天非写信不可！您一定要在我的房间写，我要在您身边寸步不离，直到这封信写完封上为止，如果您肯听话，我还要亲笔写上一句问候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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