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朔言并未领略到宋栖梧的意思,他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在场不方便,所以宋栖梧才出声驱赶。
他强压下心头的酸痛,朝树下的那个男人看过去。
只见那男人的眼神锋利如刀刃,直直的朝沈朔言射来。
沈朔言并不知道伊东弘文的真实身份,因为从外形容貌上来看,他完全就是一枚地道的中国人。
好一个厉害的少年郎,这一身的军武气息,想让人忽视都难。
怪不得宋栖梧对于自己的追求视而不见,平心而论,眼前的这个男人,的确很出色。
“栖梧,又见面了。”伊东弘文从阴影中走出,露出他棱角分明的俊脸。
这张脸,曾经在宋栖梧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却不是因为所谓的离别思念,更多的是害怕和心虚,与之相比,心痛也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不要一副和我很熟的样子,我早说过了,一旦你踏入了山海关,我和你就是死敌。””
宋栖梧面无表情的说出这些话,虽然曾经在心里设想过无数回,他或许会在美国完成他的学业,娶妻生子,不涉及中日战争。
那样的话,即使他身负日本血脉,宋栖梧仍能在心里保持着年少时的那份情感,即使他们再未相见。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他来了,带着他的日本手下,单刀赴会,直奔了中国腹地,说他是为了和平而来,恐怕连三岁小二都不会相信。
“栖梧,我从未做什么对不起中国人的地方,这次我也只是过来做生意而已,你连和我叙旧,都一定要带着这么深的敌意是吗?”
真是奇怪,伊东弘文自幼长在东北,中国话却说的字正腔圆,甚至还带着些北京人的意思。
曾经就是这幅熟悉的口音,哄骗了情窦初开的宋栖梧。
“做生意?”宋栖梧嘲讽一笑,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整个东三省如今成了你们的粮仓,军需,武器库,全部落入你们的手里。
你们大日本帝国,还需要和南京做什么生意?割地赔款?策反官员?”
1931年9月18日夜,在日本关东军安排下,铁道“守备队”炸毁沈阳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沙俄修建,后被日本所占),并栽赃嫁祸于中国军队。日军以此为借口,炮轰沈阳北大营,是为“九一八事变”。次日,日军侵占沈阳,又陆续侵占了东北三省。1932年2月,东北全境沦陷。此后,日本在中国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傀儡政权。
截止到现在,东北已经沦陷五年,万千的东北父老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几十万的东北军,却无力打回东北,解救自己的亲人,居然被困在鄂豫皖的交界处剿匪……
“栖梧,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尖锐?”伊东弘文无奈的闭了闭眼睛,很显然,在这个问题上,他很无力。
“东北沦陷时我已经身处美国,从始至终,那场战争我都没参与,你不能将恨意发泄在我的身上!”
“那么你来南京,又是为了什么?”宋栖梧身形未动,夜晚的微风吹动她的长发和裙摆,仿佛随时都能随风同去。
她很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可是当问题来临,她又不得不去面对这个有些残酷的事实。
她曾经和一个日本人有过一段过去,并且这个人的父亲,还是正在中国侵略土地的日本将军。
她的大哥——宋启瑜,为了心中的共产主义,为了中国光大人民群众的利益,甘愿面对屠刀,只为唤醒更多人爱国的良知。
而她,却在几年后,和一个日本人扯上了关系,与其说宋栖梧是接受不了他的身份,不如说,宋栖梧是面对不了死去的宋启瑜。
以至于在回家之后,看见操劳的大嫂和年幼的侄儿,她常常都会觉得无地自容。
最开始的一个月,她夜夜失眠,头发大把大把的掉落,宋儒言很担心,说要送她去看病,被她以回国倒时差为由推脱了去。
后来,她暗地里去看心理医生,才发现自己已经得了中度抑郁症,好在她知道自己身上的重担,没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一点一点的在接受治疗,才慢慢好一些。
尽管如此,她还是时常需要安眠药的药效才能入睡,才能在梦里,稍稍的忘却这些另她痛苦不堪的事情。
以前她还能劝自己,伊东弘文自幼向往各国文学,一直都在奋力学习,他又没杀中国人,也没入战场,不算是日本鬼子。
可现在,他来了,明明白白的站在了宋栖梧的面前,明明白白的来了中国政治文化的中心城市,站在了中国的土地上,身后跟着的,是一群妄想着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豺狼们。
“伊东弘文,单单只凭你的父亲,我都不可能和你有任何的关系,这一点,我在回国之前,就已经和你说的,很清楚。你到处找我,是希望别人都知道,我曾经是一个汉奸吗?”
宋栖梧不愿再多回想那些往事,站在中国的土地上,每和他多说一句话,都让她浑身充满了罪恶感。
“汉奸”两个字,刺痛了伊东弘文的耳朵神经,他苍白着脸,说话更是显得无力。
“我只是想见你一面而已,我没想到的是,你已经有男友了。”
“你既然知道了我的住所,就不要再派人跟着我了,你也看见了,我已经有了心仪的男子,很快就要结婚了。”
伊东弘文收敛着眉目,想起探子们回馈过来的信息,他原本是不相信的,可是当他亲眼看见他们的时候,又不得不信。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中国军人吗?
喜欢到宁愿遭受非议,也要和他住在一起。
当初你和我,甚至连手都……”
“住嘴!”宋栖梧厉声喝止了伊东弘文未说完的话。
“伊东弘文,至少在中国,不要再来找我了,算我求你。”
宋栖梧转身就要离开,初秋的夜风有些微寒,天空却极好看,她裹紧了大衣,在星光下逐渐远去。
“宋栖梧!”伊东弘文依旧站在树下,月光下,他的身影格外的寂寥。
“我不会再和你相认了,祝你幸福。”
月光下,他呆立半晌,直到周围再无一人,他才轻声低语。
“能不能……不要再叫我,伊东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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