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始至终这一辈子无条件相信母亲的人品。
因而没有多嘴问过一句。
后来，当父亲把离婚协议书放到她面前，十岁的少年明白了一切。
他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他心智成熟，聪明过人。
那是母亲留的后路，为她，也为自己。
林晓曼的确留了后路，歌女见惯了风月场上的情爱恩怨，骨子里对人性不抱奢望。
她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一定要想办法给自己和儿子留一条后路。
陆振华心思深沉，岁数也比她大，阅历丰富，她几乎不是对手，不晓得他心里在怎样的盘算。
自然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那个男人某天夜里，纠缠了她半宿，忽然之间跪在她面前求她，“晓曼，妈非逼我娶梁玉，可是我心里只有你，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弃你们母子，你们只是搬出这个嘈杂的地方而已，我还是会一放假就娶看你们，我们一家人还是一家人。”
这是摊牌要离婚了？
林晓曼有个讲究。
她不当人外室情妇。
她自己就是母亲xxx不知道跟哪个有妇之夫生下来的私生女。
又跟着一个姨太太过了那么多年日子。
对这种身份深恶痛绝。
饥饿贫穷苦难都不可怕，可怕的只有精神折磨道德枷锁。
她点头同意了。
离婚协议书一千字，她带着儿子住进了一处破旧的胡同二楼。
陆振华果然一放假就来找她，她从窗户上看见楼下有人走。
赶紧将离婚协议书用浆糊糊在门上，死也不开门。
陆家最要名誉，一家子人穷讲究得要名誉。
陆振华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悻悻走人。
从此，林晓曼和陆少东母子俩过上了更加艰难的日子。
然而老天爷对他们的捉弄还没结束。
不久后，林晓曼发现自己怀孕了。
显然是陆振华的孩子。
她不想要……
可是却连人流都做不起，想买打胎药喝，那虎狼药，大夫不肯给她开，说她身子骨太瘦弱，底子也在西北熬坏了，喝了这种药，命都要失掉。
她死了不要紧，可是儿子还小啊。
陆家根本瞧不上陆少东，如今陆振华新娶，全家上下都指望着梁玉能生一个儿子下来。
走投无路之际，她只能将孩子生下来。
母亲怀孕直到生产的那一年，是陆少东记忆里最灰暗的一年。
他没有上过学，一直在那间阴暗的屋子里做所有的家务活，还要照顾母亲，唯一庆幸的是他十岁了。
他可以自立。
妹妹生下来，母亲就没有一天笑过，甚至还一起床就对着窗户忏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再后来，妹妹有了名字，一串吊坠，上面写着杜鹃俩字。
陆少东忙着照顾妹妹，连最好的朋友杨卫国都没时间联络了。
杨卫国是他在上海最先认识也是关系最好的朋友。
陆家和杨家是世交，陆家在上海的地位举足轻重。
可是杨家有三房，杨卫国父亲那一房恰好是第三房，解放前，那是三姨太。
上不得正席，过得憋屈，杨卫国自己觉得自己父亲像个孬种。
他怂，害得杨卫国也要被欺负。
认识陆少东之后，杨卫国就像变了个人，跟陆少东两个人勾结在一起，看谁不顺眼就打谁，杨家另外两房的男孩子被这两个霸王揍了遍。
杨卫国觉得，从西北回来的这个野小子彻底唤醒了他骨子里的血性。
他不要再当什么忍气吞声的小男人，他要当爷们儿！
然而爷们儿了没多久，听说陆少东跟他妈就被赶出去了。
陆少东很想跟杨卫国出去玩，可是母亲和妹妹还需要他。
男孩只能按捺住心头的欲望，强迫自己长大懂事。
他半生里绝对多数的时间跟杨卫国在一起，第一次分别也就是这一次。
母亲忽然说要去m城，陆少东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离开。
他来不及跟杨卫国告别，只能在他们常去的河边那棵树上刻了一行字，“卫国，我跟妈妈去m城了，如果你舍不得我，等长大，就来找我吧，或者，等我长大，我来找你。”
两个少年的约定，后来死生契阔。
杨卫国抚摸着那棵树干，反复摩挲。
彼时的陆少东到达m城，喜欢上了这里火辣辣的风俗人情和那条波涛汹涌的长江。
他爱去江滩吹风游泳，看老人下象棋，看渔夫捕鱼。
时而要会去江汉路那里跟一群小混混打架。
他和母亲住在一个破旧的屋子里，整日弥漫着药味。
“妈，要不打电话给爸爸吧？”
能利用一下，就利用一下，等以后他长大了，再来算账。
这时候的少年，已经在野性里放飞了亲情和爱。
很多东西，他不信了。
“少东，不可以！”
女人咳嗽连连，却始终不愿再向那个男人低头。
“我们连药都买不起。”
西药太贵，他们只能吃点中药。
“那就不吃。”
女人脸色淡然。
她始终找不到那对夫妻，也许有生之年，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女儿，也赎不了自己的罪孽。
“少东，你要答应妈妈，好好照顾妹妹，好好照顾她！”
陆少东认真点头，这是自然的，自己的妹妹，当然要照顾。
可是他不知道，那是母亲寄托在他身上的救赎。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代红颜绝色，就此殒命。
电闪雷鸣之下，少年跪在床前，闭上眼，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
他嘴唇苍白，血液冰凉，全身上下只剩下一颗心脏还在跳动。
人为什么活着呢？
他想跟母亲一起离开。
他还有妹妹。
陆少东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听见了生命的哭泣。
两年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经是年关，他抱着妹妹又遇上了挑衅他的那群小混混。
这一次，他们兵分两路，一路人跟他打架，还有一路人偷走了妹妹，不知道丢弃到了哪里。
等他满城寻找的时候，已经哭天抢地也找不回来人了。
原来苦难还没结束！
远远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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