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去端饭，饭后再玩一个‘我画你猜’。”娘亲也停下遐想，转身向低矮的茅草厨房走去。
“唉？不是早上才玩了吗？”二旦哭丧着脸，丝毫没有玩游戏的兴奋，反而全身紧张，连明天的落发誓也被从脑海中挤跑，无影无踪了。
清汤淡饭，与平常一样平淡无奇。去年庄稼收成不错，家里存了不少麦和豆。连二旦身上的麻布衣裤，也是去年收下的麻杆做成的。但是今年伊始，风不调雨不顺，田里五谷都长不起来，眼看要绝收了，村里大人个个唉声叹气，孩子们玩性却丝毫不受影响，只是那不知何时惹怒大人而招来一顿棍棒交加的频次，比去年多多了。
“现在，我们说说早上的事情。”二旦娘看二旦吃得差不多，开口道。
二旦三下五除二清扫玩碗里最后的食物，又用舌头将陶碗舔了个遍。确认颗粒归口后，他坐端身子，开始缓缓道来：“嗯，一开始很正常：我去老柳树下玩，大懒去吃野菜……”
二旦娘单手托腮，就这么静静地听。拇指和食指轻捏耳垂，神情专注，仿佛讲述者是个成年人那样。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二旦的表述能力算是出类拔众了，几乎没用什么废话，就将事情讲述清楚。
“你一句未说，胖虎那个憨胖子就尿裤子了？”二旦娘显然对胖虎的尴尬事更感兴趣。至于明天自己儿子的胜负，丝毫不放在心上。
“嗯，在那之前，天上有一道闪电，还有雷声。大壮叔家的瘦猴吓哭了。不过，当时我背对着大山，雷声也是隐隐约约，倒是大懒抖得厉害，我俩好容易才坐稳。”
“那没什么，只是寻常的天气罢了。”二旦娘收拾了碗筷，边擦双手边说道：“游戏时间到喽！”
二旦端坐在柳木饭桌前，抬眼看着二旦娘臻首微垂，一缕秀发逃脱了盘扎，垂在她眉前轻摇，摇得二旦心弦一阵阵的绞痛。唉，该来的终归要来，外表这么婉约的女人，为何总和自己过不去呢？
须臾，两人对面坐在院中。二旦娘手持木棍，寥寥几笔画出一个轮廓问道：“东山境内，这是什么？”
二旦神情肃穆，聚精会神向那极具抽象意境的大作看去：最下方的三条弯曲的线应该是河水，上面纵横交错，不少线条重复叠加，已经难辨对面那位大画家的真实意图了。不过，仔细研究一下，还是能从那如麻的线团中区分出一个鱼头，嘴角伸出两条鱼须。鱼腹下泥土翻滚，应该是六条鱼足。本来应该宽扁的鱼尾却被长长的几条线条替代，应该是鸟尾。
鱼头，六足，鸟尾。二旦揉着小脑袋认真思索。“蛤蛤鱼！”二旦很笃定地给出答案。
“有些进步，再来。”二旦娘紧握藤条的手松弛下来，伸手拿起脚边的木棍继续出题。
其后二旦有如神助，答起题来势如破竹。虽然二旦娘的画风依旧飘渺，好在二旦经历几年磨砺，已经到了看山不是山的境界了。
二旦娘的神情从庄严肃穆逐渐变成眉飞色舞，继而转为稍显无聊。这小娃娃，早上出题还错误十之三四，怎么现在题题命中？难道让那雷电给劈开窍了？心生杂念间，手中线条走势更是龙飞凤舞起来。
二旦脑门凝出点点冷汗。之前题题答中，一者早上出门后确实在猪背上认真温习了一番，再者，娘此次所考的都是前两天的内容。最重要的，今天的气运确实旺盛，乱蒙的几题竟然全对。但是眼前这题，着实难度超乎寻常了。
两人面前的泥地早已不再平整，像是用犁深耕了无数遍的田，泥土如沙般细腻松散。娘的木棍刚刚划过，就有泥土自行填充到那沟壑里，更不论还有重复交错时的有意回填了。
隐隐约约的，前面是个牛头，那牛角赫然分布在头顶两侧，虽然粗短，完全符合娘亲的牛角风格。但是身体上是否有条纹？有条纹的可能是軨軨，没有条纹，那就可能真是牛了：娘亲以前还画过牛。在往后看，一条短线直直挂在身后，也不知道是牛尾还是马尾。牛身马尾的是精精，牛身牛尾，那当然是牛了，难不成是夔？
“是，牛，牛？”游戏中不能询问，二旦只能硬着头皮揣度道。心中暗暗祈求气运莫散。
二旦娘紧绷的嘴唇长舒了一口气，右手缓慢地将那藤条举过头顶，左手扯着二旦的右臂，顺势将他按在地上，边打边训道：“哪家的牛长这样？你娘我能出那种愚昧问题？明明是鳙鳙鱼，这么简单都不会！”
二旦屁股吃痛，嘴里“哎哟哎哟”嚎叫起来，吓得角落里酣睡的大懒更加蜷缩了身体，大气不敢出，大如蒲扇的耳朵抖动不已。说来也怪，那藤条打在身上，虽然一瞬间透骨钻心地痛，却不能令二旦掉下半颗眼泪。
事实上，娘亲的每次打骂都只是痛在身上，却不疼在心头。倒是有天午觉中途醒来，二旦惊讶地发现娘亲泪眼婆娑，伤心不已。一股莫名的疼痛只钻到心间，在心房内盘绕乱撞，却迟迟不肯出来。二旦再也止不住，哇的一声哭声震天。那天，娘俩搂抱着哭了一下午，晚饭都耽搁了。
娘亲打得累了，小心翼翼地收起藤条，十指交叉舒活了一下筋骨，立刻感到通体舒泰，心情也自然极佳起来。
“娘亲啊，鳙鳙鱼我是认得的，可你这上面有足，又是直尾，怕是不像鳙鳙鱼吧？”二旦一反寻常地辩解起来。
“有足？”二旦娘低头一看，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说道：“那是上一题没擦干净的，我画的时候你不仔细看，活该！”
“那尾巴呢？”
“那是不小心画上去的，这都看不出来？”
“哇！”二旦心里太委屈了！这找谁说理去！
等二旦午觉睡着后，二旦娘将那泡好的衣服搓洗出来，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还特意去给大懒加了一盆豆料。
“弄脏了衣服，也保护了那两个小娃娃，功过相抵。”转身时，二旦娘似是喃喃自语。
大懒睁开疲倦的眼睛，眼珠滴溜一转，瞥见盆里的美食，口水不争气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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