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年以后，我就在一个小行政区的公所里工作着，这个行政区和我的老家那个古老的乡村所在的行政区邻接。我在这里做的是平凡但又多种多样的工作，却能够过安静的生活；我的地位处于村镇管理和国家行政之间的中间阶层，因此，我知道上面和下面的情况，了解政治事务的来龙去脉。但是，从事于这些事务没有能够给笼罩在自己的空虚落寞的心灵上面的阴影带来光明，而且因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染上了阴暗的色彩，所以也就觉得，自己在这新的领域里接触到的人们的表现，比实际上更要阴暗。看到这里也出现了松弛懈怠和忘掉职责的倾向，每个人都力图把水引到自己的磨坊，在极不重要的职权行为方面，羡慕和忌妒心也根深蒂固，起着干扰作用；当我看到这些情况时，我就倾向于把弊病归咎于全体人民和国家社会的本质，而我远在异乡时，人民和国家社会在我的回忆中却产生了那样的错觉，使我不禁悠然为之神往。但是，每逢想到自己的沉重的思想负担时，我都保持沉默，并不在适当的机会公开说出自己的意见。我满足于尽可能按部就班地、一声不吭地做好我的本职工作，把时间度过去，平安无事，但也没有什么希望过一种更新鲜活跃的生活。人们却认为这是正规的行政工作的典范，因为他们比我所想象的更善良、更怀有好意，所以，又过了几年之后，他们就选我做行政区的长官，我并没有为这件事进行活动，而且这件事是违反我的心愿的。我处在这种地位，免不了更多地和人们接触，并且参加各种各样的会，给人的印象总是个相当忧郁的、沉默寡言的行政区长官，我实际上也是这样。因为现在我是在广泛的范围和更近的距离内看政治运动的，我就发现了一种对我来说确实是完全新的弊病，虽然这种弊病幸而绝不占主导地位。我看到，在我所热爱的共和国里，有人把共和国这个词变成一个空洞的名词，他们拿着这个名词东奔西跑，就像挎着空篮子上市场的使女们一样。另有一些人把共和国、自由和祖国这三个概念看成三头母山羊，他们不断地挤这三头母山羊的奶，用这奶来做各种小小的山羊乳酪，同时却伪善地使用这些名词，完全同法利赛人和答丢夫[1]之徒一样。又有一些人是他们自己的热情的奴隶，到处嗅到的无非是奴性和叛卖，就像一条可怜的狗，人们在它的鼻子上抹上了酸奶油乳酪，它就认为全世界都是酸奶油乳酪一样。这种对奴性的嗅觉，在人们互相交往中，也有一定的微小的价值，但是以爱国心自夸的情况就更糟糕。这一切加在一起，是一种有害的霉，如果长得太厚了，就能破坏国家；然而大多数群众却处于健康状态，他们一旦认真地行动起来，霉就自己消失了。而我却由于情绪不健康，把不纯的事物的危害看得比实际上大十倍，但我一直保持沉默，并没有对这些虚伪的空谈家提出尖锐的批评；这样一来，我也就把一些说出以后能够有实际效果的话，都憋在心里没说出来。我觉得，这种生活不是生活，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开始仔细思量，怎样才能逃出这个新的精神上的牢狱。有时我心里就起了这样的念头；再也不在这里待下去了，而且这种念头越来越明确。
有一天，我在一位建筑师的陪同下，在我主管的行政区的街道上，对街道的情况进行了几个小时的调查。调查完了以后，我就和他分手了，因为我感到一种要求，要想再独自散散步。结果我走进了两个碧绿的山坡之间的一道又狭隘又僻静的山谷，这里寂静极了，连远处树梢上飒飒的微风都听得见。我忽然认出，这道山谷是属于我老家地区的，虽然山谷形状极其平淡无奇，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特征，也看不见一座住人的建筑物。
在横穿这小山谷的路上走了大约一半路，我就倒身靠在一个绿草如茵的小土坡上，接着就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回忆自己过去所希望的和失去的，所迷误的和没有做到的一切。窦绿苔那个绿纸条一直还塞在我怀中信夹子的一层当中，现在我又重新把它拿出来看。“希望对于忠贞不渝的心，总是非常厚道亲切！”我念道，心里觉得很奇怪，现在还把这张空头支票带在身边。因为这时正好有一阵微风紧贴着夏日温暖的地面吹过去，我就撒手随它去了，于是它就从草和石南花上掠过，慢慢腾腾地飞走了，我也没再目送它一眼。
我心里想：你要是躺在这温柔的土地的怀抱里，什么都不知道了，那才最好不过呢！在这里安息，可真安静美妙啊！
发出这一声对我来说再也不新奇的叹息之后，我偶然望了望对面的山坡，这山坡的半山腰呈现出一道灰色的布丁岩。我同样地偶然看到，有一个和岩石一样灰色的、轻盈的形象，顺着岩层滑过或者说浮动着，因为夕阳照在山坡上，所以同时也就看到这个形象的影子投在峭壁上在那儿滑动。我知道，那里沿着山岩的边缘有一条狭窄的小路，我就两眼紧盯着这个形象，发现它以一种明显的节奏移动着，这种节奏使我想起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什么形象。眼前这个形象肯定是个女性的形象；当她走到峭壁的尽头时，她就转身顺着原路走回来，看起来，就像是山灵从岩石中出来，在夕照中来回漫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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